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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
风铃碰撞敲出清脆的响声,推开门冷气就扑上来。
夏日室内的冷气容易让人想到洋溢甜品香的喫茶店或是充斥大牌香水味的商城。
但是这家小店只有很淡的、草木一样的气味。
让八木勇征无端想到了中学时代回家路上会路过的小寺庙,很多没有带伞的雨天,和他躲在屋檐下空气中都是这样轻盈的气味。
这条街离八木勇征驻场的清吧不算很远,但回家有更捷径的小巷他少走这条路,加上每晚回去也只有少数便利店什么的开着。
今天恰好去修琴才第一次在白天注意到转角的这家小店。装修风格简约,屋檐下挂了一排绿植,磨砂的玻璃门上用花体写着「Back To The Memories」
“不好意思,没有预约暂不接待。”
清透的少年音从木质陈列柜后传来。
“啊!抱歉!”
误闯的来者连忙准备离开,这才注意到门上花体字下方挂着请提前预约的牌子。
但方才开口的人却在听到他道歉后匆匆赶了出来,八木勇征停下了即将迈出店的脚步。回过头,对方穿着一身纯白还戴着口罩,有色镜片在某些角度也看不清眼睛。感觉过于专业了,像医师研究员之类的。
个子与他差不多高,看上去要比自己单薄一些却不显得羸弱。八木勇征愣愣地打量着他,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视线是否有些冒犯。
胸口的透明名牌要仔细看才能看清……“ARIA”。
对方手中的试管暂时找不到试管架安置,其中各色的液体在勇征观察的时间里就那样被一直举着,摇摇晃晃。
“您……您需要什么?”
像催眠中的人忽然被一个响指拉回现实,八木勇征站收起探究的目光直起身。 “啊!路过感觉这里…很漂亮,没注意牌子就直接进来了,抱歉啊”
“没关系,想了解一下吗?”青年走到店铺深处放下了试管,摘下了手套从台上抽出一份店铺简介递来。
八木勇征点点头,刚想接过,对方却突然改变主意收回了手。
“没关系今天下午没有预约,我带你介绍吧。”
一列列的木架有些像图书馆,只是上面排满的不是书本而是一模一样的玻璃罩。每个木质的底座上都放置了几块水晶石。
八木勇征哈着腰凑近仔细想要看出这些玻璃罩之间的不同,但只有底座上篆刻的文字不一样,其余毫无差别。
“这些都是储存气味的容器,每一个的气味都不相同。”青年带着他又绕进更往里的第二排木架。
身体逐渐适应了店内的冷气,音乐很轻很慢,身旁的青年很耐心详尽地介绍着。八木勇征觉得今天自己也很奇怪,平时最不愿听的就是絮絮叨叨的长篇大论,更何况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但眼下已不知不觉走到了最后一排。
或许要怪青年的声音太温柔,和鼻尖的草木气息一样,有一种在燥热的夏日抚平人心的力量。
就算听完这么多八木勇征仍然没有太理解,茫然地问他这不就是调香吗?
对方好像轻笑了一下,他一下反应过来自己问的是不是太蠢了。一紧张便下意识想把手藏进袖子,结果发现现在是短袖的夏季根本无处遁逃。
“并不完全喔~”
青年带着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之前八木勇征猜过那或许是狭小的办公室储物间之类的,没想到房间内的面积远比整个店铺还要大。
很宽敞的桌面上铺着米白的桌布,估计是一次性的。像中学的化学实验室,上面大大小小摆放着许多烧瓶、彩色的标签纸、密封的溶液瓶和滴管。
但同时又有许多想不明白为何会出现在这的物品。
看着桌上长满苔藓的石块、淡粉色的沙粒、玻璃瓶中半瓶清澈的水和一片枫叶,八木勇征又看了看青年用目光表示困惑。
青年重新戴上了手套,从他身后绕到桌前拿起了密封好的小瓶子。
拔出小木塞后的几秒间,是没来得及到冬的秋末,耳边好像听到街上嘈杂的人声,又好像闻到了焦糖苹果蛋糕和巧克力松饼,是周末的约会吧,感觉休闲又惬意。
他说,气味,不仅仅是香气。
就像木架上陈列的有青森潮湿的梅雨、镰仓海边的黄昏、京都雨后的紫阳花……
调制的是使人再次置身于回忆场景里的唤醒剂。
“欸!好厉害!!ARIA桑是魔法师吧!”
对方没有回答,虽然带着口罩,但八木勇征透过淡桔色的镜片看他的眼睛,知道此刻他脸上千真万确是笑,很温柔的那种。
漫无目的地聊了一大圈,临走前八木勇征生锈的脑袋忽然意识到,整个过程对方一点推销之意都没有。
只是为了给陌生人科普吗,未免太有耐心了。
于是出门前,他还是开口问了,或许出于好奇,或许是耽搁别人太久不太好意思。
出乎意料的是,原以为这些精致的东西、尤其是定制品、会极其昂贵,结果价格却惊人地便宜。
“这是我的名片,平时可能会有预约的客人,如果有下次,来前可以联系我空出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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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的大扫除,八木勇征把桌上的相框一一擦拭。手上的动作总是不经意地放缓,球场上几个人勾肩搭背,一块闪亮的金牌戴在了中间个子最小的男孩脖子上,少年时的八木勇征搂着他呲着牙笑。这些相片看不太出春夏秋冬,几乎都是在球场拍的。每张都有细微的裁剪,不变的是那个阳光爱笑的男孩永远在照片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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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岛飒太在告别八木勇征的一周后终于收到了他的预约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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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第一次来定制这种东西八木勇征完全不清楚需要准备什么,再一次见到青年他依旧是一身白戴着口罩眼镜。
对方让他描述一下那段回忆,八木勇征呆呆地看着他身后窗与天花板的那段空白,冒出了几个单调的词语。
足球 绿茵操场 社团 湿透的训练服
瓶身满是水打开都不再冰的冰宝矿力
“时间?”
“下午三点后”
“不,我是问大概几年前”
“啊、喔!抱歉。国中一年级是…九?不、十……”
“好的,我知道了”
对方打断了他,八木勇征想似乎确实没必要这么精确,没什么用。
“大概一周会发邮件通知您来取”
“这么简单吗?”
“嗯”
“那钱……”
“来取的时候再付就好,如果不是您记忆的样子可以拒绝付款”
太随意了吧?
“啊……好,谢谢”
见对方已经收起记录的笔记本戴上手套,八木勇征想大概该离开了,风铃被敲得叮啷响,“再见?”
“嗯、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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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将吉他装进琴包准备去上班,手机振动,是ARIA桑发来的邮件,通知他白天可以去拿了。
才过去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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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身白的青年将一个和木架上一模一样的玻璃罩搬来他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椅子上他背挺得直直的,搭在膝盖的手也握成了拳。
八木勇征觉得对方拿起盖子的时候就像在开潘多拉魔盒,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紧张,大概是麻瓜在准备见证魔法。
啊——
浮动的气味飘进身体,一瞬间被拉回到了那些练球练得汗如雨下的日子。
那时候脑子里似乎只有足球,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绿茵操场上带着那颗黑白相间的小球跑。 直到那个体型不大但靠技巧性的球技一举打败社内好几位前辈的少年加入到球队,他枯燥的日子才有了一点变化。
飒太每回遇到加练,必然会去自动贩卖机买一瓶冰宝矿力递给他。第一次勇征坐在草坡的台阶上正在用毛巾擦汗,像淋了一场大雨,他用力甩了甩头。也不知何时面前就多出了一只拿着饮料的手,抬眼发现飒太逆着光站在他面前,也没管刚刚勇征的汗甩了他一手臂,就这样伸着手等待他接过那瓶湿漉漉的宝矿力。
“飒太!谢谢~!”
夕阳刚好落进他眼底,抓起衣角拧开了瓶盖,咕噜咕噜灌下几口脸都笑皱了。中岛飒太看着他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悸。
想再靠近一点。
好了现在他又开始怪罪运动导致的高情绪。
说不清怎么开始的,后来每回加练飒太都递来一瓶水。头几次什么不小心买多了、贩卖机出故障多落了一瓶、忘记自己早上买过了,各种理由都有。
中岛飒太想全世界大概也就八木勇征会信这么多千奇百怪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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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终于从回忆里缓过神,激动地仰着头看向他时眼底还是那么亮。
太神奇了!!
八木勇征鼓掌惊呼。
“给它取个名字吧”
“名字……”
“Beginning?”
“好的,您稍等”
中岛飒太失笑,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样,天然得有些呆。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恋爱了吗成家了吗?
最后听完保存的注意事项,八木勇征用两张一千円的纸币换走了少年时代某些朦胧的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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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第一次很容易有第二次第三次,书架上的玻璃罩越来越多。
去了这么多次也发现了店里只有青年一个人。为了不过于打扰对方也让自己显得矜持一些,八木勇征尽量掐在一周多去找他一次。
有时候只是从记忆缝隙里忽然冒出来的片段,但只要和他有关,八木勇征都想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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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清吧驻唱的歌手拨下最后一个和弦就抱着吉他下了台。
“最近走桃花运了?几天情歌听得我耳朵腻”,尾崎掏掏耳朵开了瓶啤酒坐到他对面。
“怎么可能啊,就最近…感觉见到魔法了”
又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尾崎又倒上了一小瓶推到他面前,八木勇征坐下后忽然开口,“你知道出门右转那边的街角有家店叫Back To The Memories吗?”
“啊……那家店我知道”
尾崎抬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拼命灌酒的酒吧老板,“老大上周失恋了还去找人家,说什么要铭记这份爱哈哈哈哈哈笑死了!”
“嘘——!你小声点!”
八木勇征想去捂他的嘴被尾崎一把拍开。
“放~心~老大每次失恋都痛喝听不到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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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八木勇征才从尾崎口中得知店主从不对外接单,由于定制的特殊性,接单门槛极其高全看店主心情,价格也极其贵,听说要五位数起步。
“定制一回太鸡毛了,还要准备那么多东西。烦得很,又贵。”
“你去过?”
“没有,朋友去找那家店定过,本来都不接,听说是婚礼才应下来的。”
“这样啊,要准备很多东西吗?”
“是啊,反正那时候朋友说初遇的日记、两个人的合照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要,好像还写了几百字的形容。总之麻烦得要死。”
“不过最后结果很满意。”
这么……复杂吗?明明ARIA桑每次听完他蹦出来的几个词外就只问了时间点。
价格也……五位数也太贵了吧,虽然觉得给自己的定价低得有些离谱了。
“而且一单等的时间太长了啦!”
“?很长吗”
“对啊,听说都两周起步,有的等上半年也不稀奇。嘛……不过想想要取材调配又要不停调整也理解啦”
也许是我们挺默契?再抽象的形容对方总是能很好的还原,也没有多问他的故事。
就当自己捡了便宜。
尾崎说,你笑得好恶心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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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勇征说要一种气味
「皂香 阳光 润喉糖 眩晕 水汽 黏腻的感觉」
时间是从整个少年时代至今。
之前和ARIA桑的默契好像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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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次跑去店里,勇征还是摇摇头。
两周里对方调了很多种他都说不太对,有些很相近,但始终过于单薄。
八木勇征几次都说算了吧,但是青年好像在和自己较劲不服输一般,一次次重新开始。
“八木桑?方便说说吗,是什么样的回忆?”
青年有些泄气了,可还是拿来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等着他开口。
中岛飒太抱着本子坐在高脚凳,看见八木勇征手指局促地勾在一起盯着地板支支吾吾半天。
“没关系,不想说也可以的,我再试一试”,中岛飒太跳下凳子就听见他开口。
“是一个人……我整个少年时期的……梦”
“……?思春期?春梦?”
应该是猜对了,他看到霎时间勇征脸上蒸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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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岛飒太将笔插回胸前的口袋,单手利落地合上了笔记本。
“抱歉,我大概调不出来,请回吧。”
八木勇征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听他这么说瞬间就慌了神,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拉住即将走远的人。
イヤ!糟糕,路上散了的鞋带忘了系好,现在好了,要摔惨了,看起来就像要把咖啡泼到总裁衬衫上的狗血剧情。
“勇征君!危险!!”
没扑倒在地上,对方扶在他臂弯的手力气大的好像要嵌进皮肉里,鼻梁磕在硬邦邦的骨头上疼得眼泪条件反射得冒出来,八木勇征深吸了一口气。
气味是强效唤醒剂。
一刹那,脑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纯白棉质的床单、少年温热的体温、急促起伏的喘息。
整个思春期的梦境涌入脑海。
……就是……这个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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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忙攀着对方的肩站起来,伸手想去摘下他碍眼的眼镜和口罩。
对方不动声色地偏头躲开了。
“抱、抱歉……”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八木勇征后退了一步,“谢谢啊,差点摔……”
等等,他刚刚说了勇征君吧?ARIA桑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每次留的明明只有姓氏。
心脏的鼓点重重敲击着,都不敢呼吸,八木勇征又挪近了一点点,再次抬手。
“飒、太……?是你吗?”
见对方愣了一瞬不再躲闪,勇征小心地摘下了他的眼镜,又勾下了口罩的一边。
纯白的口罩翩然飘落,无数次蛮不讲理闯入他梦境的人就站在他面前。他长高了好多,身姿更挺拔了,棱角更加分明了,声音也更低了。想想分别时飒太好像尚未发育也还没进入变声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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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勇征君”
中岛飒太迎上他的目光,笑得一如当年般灿烂。
还是像小狗一样啊。
脑子混沌得咕噜冒泡,八木勇征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试想过许多久别重逢的场景,但再次见到他,笨拙得和那时只会在飒太面前颠球炫技的臭屁小孩一样。
他听见飒太说你要的味道这次我调不出来了很抱歉。
被勾落一边的口罩还挂在中岛飒太右耳上晃,复杂的心绪和初次重逢时飒太没来得及放下的几管溶液一样,被对方拿捏住,荡漾着。
他握住中岛飒太的手腕,
“不、不用调,就是你身上的味道,没有变。”
“我……?”
“对,一直、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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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中岛飒太带恋人回了家。
开了一盏小灯,两个人靠在床头。飒太说一开始做气味调制师就是因为那年搬家了。
勇征问为什么是搬家。
飒太说刚到东京的时候,一切都太新太快了,没有小镇上的那种惬意安心的感觉。
“来的第一天,雨突然就倒下来。”
“我没有带伞,淋着雨,总是想到以前和勇征君去小寺庙的屋檐躲雨。”
但是东京的雨,没有泥土和草木的味道。
“然后我就去挖了一点土和野草放在剪开的塑料瓶里,把它们都浇得湿漉漉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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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八木勇征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衬衫,光着脚丫在房间里晃。
他看到房间里唯一的一瓶气味,标签上写着「Teenage Dream」。
中岛飒太走到身后环住了他的腰,下巴搁在他颈侧。
“要闻闻看吗?”
怀里的人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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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玻璃罩把八木勇征拉回床上。面对面盘腿坐着,像在进行一个小小的仪式。
打开了。
八木勇征睁大了眼睛。
太熟悉了。摆满漫画的书柜,挂在墙上的校服,躺在床上的吉他,写满心上人名字的草稿纸。是勇征在小镇的学生时代每每回到家、回到自己房间那令人安心的气味。
“欸!好厉害,明明飒太才来过两次吧!”
说着奖励似的去亲亲他唇上的小痣,恋人又笑,
“是啊,就两次”
但我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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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enage Dream」
里面是中岛飒太整个年少时期挥之不去的梦境,
也是一直想触及的梦想。
Fin.
-怪不得飒太总是这么快就通知我去取!
-因为根本就不用多问不用我描述!
-本来是我们两个共有的回忆!
中岛飒太吐吐舌头。
——
-其实我闭店后的很多时间,都在台下听你唱歌。
-诶??诶!!
-在哪里!我从来没注意到!
-最后一排的角落,因为勇征君唱得太专注了啦。
——
-本来以为勇征君会一直踢球成为足球运动员呢。
-嗯……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后来一次训练受伤了就被迫放弃了。
-好像就是在飒太搬家后没多久。
中岛飒太垂着眼抚上那处突兀的肌肤,然后又说
-勇征君唱歌也很好听。
-那飒太呢?飒太怎么戴眼镜了?
-医生说不能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
-所以后来搬家转校后就去踢五人制了,
-平时会戴有色镜片,总之好一些。
——
-飒太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呢?
八木勇征窝在他怀里撒娇。
-明明那么早之前就偷偷在台下听我唱歌。
从脖颈摸到尾椎给小猫顺毛一般
-不知道,第一次偶然遇见你,就觉得已经足够了。
-再多就是打扰了吧?
-哪有这种说法!再怎么说、老友叙旧也该叫住我喝一杯才对!
-可能害怕吧,怕听到你有喜欢的人或者已经成家了
-飒太这样我还以为你从没想过要和我……
八木勇征两只手各比了半个爱心,
-在一起
哒,拼成一颗完整的。
-不可能不想吧?
-那为什么第一次在店里飒太都不告诉我?
-……我心里有鬼。
——
絮絮叨叨,两个人就在一来一往的对话中,尝试去填补他们之间空缺的一年又一年。
-明天给飒太描述一下我人生中吃过最好吃的芝士蛋糕!大魔法师一定要好好还原!
-那我们直接再去吃一次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还要靠气味啊
-啊,好像也是
-那明天一早就出发!
-下午茶是下午吃吧!
Fin.